接到咨询一份,得闲做个回复。
这位朋友发来三首格律作品,一个人的作品特色,其实是统一的,所以我们就三首一起看,大概讲一下个人观感。
首先,个人仍然觉得欣慰,那就是诗词后学正在涌现,不再局限于咱们这些皓首匹夫,仍在抱残守缺。新一代的人虽然文化多样性选择极广,但是民族传统文化仍然是他们的一个选择,甚至成为爱好,激发他们的上进之心——这是非常难得的,是我开通咨询以来最大的感受。新一代年轻人,心高气傲,但是你只要真正能够对他的进步做出增益性指导,他们同样虚心好学,未来必将成为诗词文化传承的肱骨。
那些胡搞瞎搞之流,必将雨打风吹去。
闲话少叙,看作品。
《李杜》
盈盈草絮墓穷顶,遒刻拾遗思切真。
生气苍秋春久落,同行无日月三人。
《读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有感发之》
江南藏眼底,可解泪何多。
无故将心捣,煎来喂梦蛾。
月岗思莫莫,小屋隔婆娑。
自是天中水,行看面上河。
《记雨下所见》
小雨轻虚万山拢,栏杆遗有跳珠痕。
行商片片同风过,我自无心鹅自喧。
三首作品,两首七绝,一首五律。七绝见景生情,简短表达,五律读文有感,相对情深。体裁选取没有问题。
格式上来说,《李杜》是平起不入韵,押平水韵“十一真”部的七绝,第二句“遒刻拾遗思切真”的“拾”字为入声字导致孤平,第五字“思”如果读平声,算是做出了拗救。但是个人养成了习惯,在平水韵中看见“思”字,先读“sì”再说。暂时不管它,就当它拗救成功。
《读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有感发之》是平起不入韵,押平水韵“五歌”部的五律,全诗平仄严合,没有出律,没有拗救,甚至连变格都没有。
第三首《记雨下所见》是仄起不入韵,押平水韵“十三元”部,首句使用“锦鲤翻波”的七绝,也没有出律。
三首诗皆遵守平水韵,符合平仄关系,五律保证了颈联对仗,因此都是合格作品,也看得出这位朋友确实在格律学习、使用上践行得比较认真。
所以我们就只能看看内容、写法、写作习惯、文风方面的问题了。
正因为格式的一丝不苟,反而让写作方面的问题比较突出——因为超出格式的问题其实都相当个人化,作者可以听,也可以不听。
首先就是阅读理解问题。这一点我相信大部分读者和我是一样的,看到格式没有问题之后,就会去试图理解作者到底写了什么。
而真正的好作品,你甚至不需要清楚它的格式是什么,过一眼就知道它在说什么,并且领会到诗人藏在浅白文字之下的深意,所谓之“字简言深”——唐诗特色。
所以咱们可以毫不客气地说,这位朋友写诗,只不过格律合规,在表达上离古诗上品还有一定距离。
《李杜》
盈盈草絮墓穷顶,遒刻拾遗思切真。
生气苍秋春久落,同行无日月三人。
这首七绝,就算标题《李杜》说明了主题,估计大家也要费大心思才能理解诗人到底写的什么吧?
我估计——我也只是估计啊,这位朋友应该是凭吊杜甫墓,想起李杜二人日月争辉,有感而发的作品。
我们先猜一下他写的是什么,然后剖析一下为什么会难读懂。
第一句写古墓上长满了荒草,第二句写墓碑上刻着左拾遗——也就是杜甫。第三句写沧海桑田,岁月变化,第四句写再无可以抗衡李杜之人。
我这么一说,大家是不是觉得有这么点意思?
其实很简单一首作品,为什么会理解困难(至少对我而言,挺磕绊的),因为诗人使用了“诗家语”,或者说他自以为的诗家语。前两句就懒得说了,你看第三句“生气苍秋春久落”,这无论如何都无法按照正常文法逻辑去理解,那就只好说是“诗家语”了。但是这个“诗家语”咱们也要打上引号。
什么是诗家语?诗家语,就是打破普通文法,为了形式而重组文字,营造诗词意境的文言文语言结构。
从这个角度来看,这一句好像确实如此,还有第四句“同行无日月三人”,其实就是“日月同行无三人”——作者为了平仄,将“日月”和“同行”倒置,这个咱一看便知,因为“诗家语”对字词安排的打乱是在必须情况下做出的小变化,以大多数人能够读懂、会意为标准。
从这个标准来看,第四句可以说是诗家语,这个第三句就有点过分了,因为无论我怎么去拆解重组,我都无法将“生气苍秋春久落”组合成一句通顺的话——可能在诗人心中有,但是大部分读者读不出来,不就完犊子了吗?超越了大多数读者的东西,就不能称其符合标准了。
这是作者一个人的诗家语,你咨询的我看不懂,作为大多数人中的一员,你难道期望别的读者能看懂你说的什么吗?
说句老实话,我的理解,就是一个个字的意象组合,猜出来的,我想起个笑话如下图。
是的,我就是这么理解你的诗的,至少这个第三句,我就是这么解释出来的。所以,理解错误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,你不能怪我。
说句实话,如果不是咨询,我是不会浪费脑细胞来思考这个事情的,因为没必要。
正因为如此,你这首诗,绝对没有人会喜欢读,大家顶多是礼貌性点赞,不戳穿罢了。
这不能怪读者,百分百是诗人自身的错,你就不该这么组织文字。
咱们写诗,不要怕简单,反而要怕别人看不懂——只有人人看懂,你才有市场,别人才会有兴趣去探究你的文字背后的真意,才会有人真正读懂你,与你产生共情,成为你的忠实读者、朋友,直到成为知己。
只有这样,你的诗才有意义。
这个道理,千年前的白居易就告诉我们了。
别问我怎么修改,将一句文言文改得通顺,是初高中水平问题。
不要为了平仄关系,让行文支离破碎。
平仄关系是音律规则,是为了读起来清朗,行文逻辑是思维走向,是为了读者思考顺畅——只有这二者都熨帖了,你的作品才有可能叙述内容,营造意境,表达情感。
第二首五律相对问题小些,为什么呢?是标题的功劳。因为诗人写明白了这是苏轼《江城子》的读后感,那么在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,读者会通过苏轼的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中的意象、技巧来分解你的作品,让你的作品变得好理解——这并不意味着你的作品就真的好理解。
记得我在评论诗词大会评委集苏轼句子凑诗的时候就说过,那是苏轼文字的美,和集句者其实并没有关系。
这首五律虽然没有借用苏轼的词句,但是自然而然地会让读者从《江城子》的思绪中来理解,让作品相对容易理顺。
而第三首七绝《记雨下所见》,应该是行文上最顺畅的作品了,至少咱一看就知道诗人说的是什么——只有理解了,才能判断好坏。
小雨轻虚万山拢,栏杆遗有跳珠痕。
行商片片同风过,我自无心鹅自喧。
读完这首七绝,会让读者心领神会那种雨后观山,心中虚无的感觉,我相信这也是诗人当时的心态。也就是说,这首作品在情感表达上是相对好的,成功地向我传递了作者的情感。是否共情,就有赖于读者是否有曾经相同的经历和情感触动,如果有,那么就会有共鸣。
至少我昨天在清寒山顶吃饭前,凭栏小眺,就确实有这种感觉。
你看,当你的作品完成了表达任务,那么读懂这首诗的责任就该读者来负了,而不像第一首七绝,让人没有读下去的兴趣。
肠阻梗一样,让人不想读,是诗人的问题,好读却读不懂,那就是读者的问题。
当然,这首作品同样有问题,并非就如飞流直下般通畅。我只是说相对而言,这一首七绝算是三首作品中最好读、好懂的。
问题在哪?
从音律上来说,使用了最混账的平水韵“十三元”部中的现在完全不押韵的两个字:“痕”,韵母“en”,“喧”,韵母“uan”。写诗不是显摆学问啊?有平水韵知识的人当然知道这是同韵部,但是会用平水韵发音来读吗?还不是和大多数人一样,读起来不押韵?
虽然我知道你是押韵的,但是我读出来就是不押韵——这干嘛呢?
诗是吟诵体,最终目的是读出来,而不是写出来给人看,就算写出来给人看,也是要吟哦的。你的作品是给谁读的啊?最多的还不是普通人,朋友?何必要这样呢?
我在《格律诗专栏》中再三强调过,咱们学习平水韵,其目的是赏析古人作品,而不是创作。因为诗是要念出来和人交流的,不要成为只能看不能读的哑巴诗歌——我们笑话现代诗是哑巴诗歌,那么又怎么能让自己的古诗词作品也变成其中一员?
我们要体现自己的水平,那么在选择韵脚的时候,首选平水韵、新韵中都押韵的韵字来写诗,而不是故意用韵部分离的字来显示自己的知识层次——平水韵真不算什么难点知识,是因为不实用变成冷门,而不会因为冷门显得高人一等。
初学者的这种误会,我们一定要破除。
赏析古诗用平水韵,是为了读懂它们,而创作古诗,却使用平水韵,让人读不懂,岂不是舍本逐末?
当然,这纯属一孔之见,诗人要是想不通,不听也没关系。
那就别怪很多朋友读了你的作品,会产生怀疑,怎么不押韵啊?就算你有耐心一一解释,人家也只会认为你有些装罢了——又不是参加平水韵诗词大赛,何苦来哉?
除了这个问题,同样的首句尾字“拢”,和“痕”在今天的发音下撞韵,当然你也可以看不起这种说法,平水韵下不撞啊?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,道理前面都讲了。
格律规则其实和押什么韵无关,都是为了服务于诗词的清朗通顺、抑扬顿挫的,用什么韵都可以。
唐朝人要知道刘渊将近二百个韵部简化成平水韵一百零六个,是不是也要痛心疾首?既然古人能接受平水韵的简化,为什么我们很多人到现在还不接受新韵的变化?
有些东西,是要换脑子的。
从内容上来说,“行商”指贩夫走卒,这里为什么用“片片”?是比喻成落叶吗?这也是这首作品中我觉得可以商榷的地方。
修改就没必要了,其实作者水平是有的,但是对写古诗有一定认知上的问题。
其实他是属于懂规则、有灵感的作者,如果听进去了我的意见,调整这几首小诗,是很简单的事情。
但是听不进去的,那我这些意见,都是聒噪的废话。
个人说话不中听,总还是希望能看到进步吧。
祝好,以上为复。